当人们都将视线聚焦在极右翼国民阵线的玛丽娜·勒庞、并普遍将其视为“法国的黑天鹅”之际,真正的“黑天鹅”其实已经被悄悄地放在了棋盘上,并按已经布好的局开始走棋……最终果然将一个类似加缪所描写的法国政坛的《局外人》送进了爱丽舍宫!艾玛纽·马克龙毫无疑问已经成为未来法国新一代政治家的象征性人物。其成功上位对法国国内政治态势的冲击,以及对国际格局的影响,将会在今后至少五年里形成不可忽略的导向作用。但马克龙绝对是一个“奥朗德的继承者”而非法国新时代的开启者。这一点我们甚至不需要百日就可以知道。当他“三把火”烧完之后,我们将看到法国将在今天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特殊时期的特殊选举
法国在西方国家中历来扮演着非常特殊的角色。这既是法国人、特别是法国具有独立特行个性的历史伟人的独特印迹,也是法兰西民族的特殊本性。发生在法兰西五边型土地上的种种事件,都曾影响欧洲甚至世界。且不提法国大革命、法国文艺复兴等往事,我们迄今记忆犹新的,如二战后法国就曾经经历过类似今天这样的一场“无声的革命”。当时第四共和国深陷制度危机中而难以自拔。议会多党比例制导致法国政府频繁倒台,国家经济持续衰退,通货膨胀惊人,外部阿尔及利亚以及法国殖民地国家的独立浪潮风起云涌。法国内外交困。
当时法国不得不重新将二战时领导法国抵抗运动的戴高乐将军请出山,建立了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对内确立“法国社会模式”,对外确立“法国独立外交”,核心是使法国“重新伟大”,从而扭转了当时法兰西共和国的颓势,重新走上世界大国地位。正是在这个时期,戴高乐将军领导的法国冲破美国的阻挠,承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西方大国中第一个与中国建立全面外交关系的国家。当时的法国,成为相对独立于东西方两大阵营中的一个特殊的国家。
今天法国同样深陷内外交困的危机之中。对内,经济增长率长期低迷、失业率却名列欧元区前列、法国社会模式难以为继、公共债务已达天文数字、法国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破产国家”(前总理菲永语);对外,法国与德国因欧元被高估而出现矛盾,与美国因特朗普当选而出现外交分歧(比如气候变化问题),与俄罗斯则因克里米亚危机而交恶……特别是在中东北非地区,因法国采取了比美国更为激进且不惜诉诸武力的立场而深深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更为重要的是,在此之前,英国脱欧公投在所有民调均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竟然被通过了。这证实了西方发达国家内部确实出现了一股反全球化的浪潮。过去几年里,人们看到西方发达国家都出现了种种反全球化、反金融资本的民众运动。如西班牙的“愤怒者运动”、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法国的“黑夜站立”运动等等。这些运动针对的目标都很明确。但西方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这类运动只是社会中的“一小撮”人的情绪而已。
然而英国脱欧公投被通过,证明这种倾向已经开始成为多数。更令西方世界统治集团走眼的,是美国总统大选特朗普的当选!不管今天特朗普总统是否在妥协,至少他在竞选期间是非常明确地强调“反全球化”方向、而且公开主张贸易保护主义的。英国脱欧和美国特朗普当选证明,在西方发达国家内部掀起的这股“反全球化”浪潮正在高涨。
法国本届总统大选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特殊的背景下而举行的。
传统政治划分的变迁
而这次法国大选本身也具有非常明确的特殊性。
首先是法国内部反全球化浪潮同样高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法国的政治色谱已经不再适用以左翼、右翼和极左、极右翼来区分。否则我们会发现,政治色谱扭曲成一种政治光环状态。因为极左翼的选民和极右翼的选民在反对全球化问题上立场几乎完全一致。
其次是传统左翼与传统右翼在“反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竟然先后崩溃。本来法国大选的幕后布局者是在下一盘稳操胜券的棋。传统右翼共和党和传统左翼社会党推出的候选人都是支持全球化的。传统左翼本来是想或者由奥朗德继续竞选连任,或者由当时的总理瓦尔斯来领军参加大选。他们都是全球化的支持者。而右翼共和党内预先推出的同样是两位支持全球化的候选人前总理阿兰·朱佩和前总统尼古拉·萨科齐。
但令布局者没有想到的是,反全球化的浪潮是如此之激烈,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支持全球化的“双保险”候选人都在预选中被淘汰出局!其原因非常简单:在近三十年的全球化过程中,法国传统左翼和传统右翼轮流执政多年,都丝毫未能阻止全球化对法国大部分中产阶级利益的侵蚀,因而他们失去这部分选民的支持。可以说,是反全球化浪潮冲走了法国传统政治势力左右翼两大政党。
于是,这就使法国总统大选出现了后来五大将对峙的局面。其中极左的“不屈法国”候选人梅朗雄、极右的国民阵线勒庞都是坚定反对全球化的;而传统右翼的菲永、和传统左翼的社会党候选人阿蒙都是“隐藏着的”反全球化候选人。真正支持全球化的就是“非左非右”的“前进党”候选人马克龙。所以,马克龙成为阻止反全球化浪潮席卷法国、进而席卷西方的最后一道堤坝。也正是这样一个事关重大的原因,所以马克龙才得到了法国几乎所有真正有权力的政治、财团和媒体力量的全力以赴的支持。甚至得到了国际支持全球化力量的力挺。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法国大选的关键节点上发表法语视频公然支持马克龙就是一个极其鲜明的例子。
全力支持马克龙当选法国总统,对于支持全球化的跨国公司财团和世界统治集团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和象征意义。也正是这个原因,法国今年的总统大选引起了全球高层的高度关注。
马克龙的法国将冲突不断?
马克龙似乎高调当选,似乎法国反全球化浪潮大受挫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获得66.10%选票的马克龙实际上赢得的是一场“险胜”。如果不是中间派的巴耶鲁放弃参选转而支持他、如果不是布局者通过非常规手段(空饷门丑闻)将传统右翼候选人菲永扳倒、或极左翼的梅朗雄有足够的政治智慧能够说服社会党的阿蒙与之联手的话,马克龙都有可能在第一轮出局。不过政治同样是不能假设的。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马克龙在支持还是反对全球化的政治分野中,他并没有真正获得多数。
必须看到的是,尽管勒庞仅拿到33.9%的选票,但从获得的票数本身来看却有不同的含义。勒庞拿到的总票数为10 644 118票。而马克龙拿到20 753 798票。法国登记选民人数是47 582 183名。登记选民人数与投给两位候选人的票相减,还有16 284 267票到哪里去了呢?其中有3 019 724张白票、1 049 532张无效票,剩下的12 115 011名登记选民则没有去投票。尽管不能排除有些人可能突然有了意外事情不方便去投票而不得不弃权,但考虑到很多民众(包括传统右翼共和党、特别是极左翼的“不屈法国”的选民)事实上既不支持勒庞,也不支持马克龙,考虑到不喜欢马克龙的人大多持反全球化立场,因此我们大致可以认为,他们中间反全球化人数居多。也就是说,尽管马克龙当选新一任法国总统,但今天的法国民众反全球化的人数很有可能仍然超过了支持全球化的选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数据。马克龙总统未来五年的执政能否成功,将取决于他是否能够照顾到这部分选民的利益。
同样从这个角度出发,即使马克龙能够通过媒体和财团的全力支持而获得议会多数议席而成功组阁(即赢得6月份举行的法国立法选举),他也不太可能立即使近半数反全球化的法国民众转为他的粉丝。所以,马克龙真正的“硬仗”,是在选后对法国治理和改革,在于是否能够使法国经济重新复苏。可以预言的是,他意欲采取的任何改革措施都将必然面临来自法国社会底层工人阶级的全面抵抗。马克龙的法国将必然会面临连绵不断的社会冲突。而法国经济的复苏几乎不取决于法国国内,而取决于世界总体经济形势。在这一点上,马克龙领导的法国与奥朗德治下的法国一样,没有任何乐观的回旋余地。
传统政治已死
但从政治的角度而言,马克龙的当选已经改变了法国未来的内部政治格局。
一方面,在我多次反复强调的法国新型三权分立(财团、媒体和政权)中,政权的权力和对社会的控制能力在进一步下降,而财团和媒体的权力则在迅速扩大。受到几乎所有财团和财团控制的媒体(比如中国人已经熟悉的一个人,他是伊夫·圣罗兰生前的同性恋男友、法国最重要的报纸《世界报》的主人,曾意图拍卖从中国圆明园抢来的那两只兽头而遭到中国民众全面反对的彼埃尔·贝尔热)全力支持的马克龙能够胜出,是非常意味深长的。很多观察家注意到,马克龙在胜选之夜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卢浮宫金字塔,而没有像他几乎所有前任那样,让其他支持他的政治家与他一起站台。因为由此开端,法国传统政党将走向消亡,而政治越来越将个人化。对于财团而言,也就越来越容易控制。
而另一方面,政权内部的分歧更大、派别更多,更不容易凝聚成一股力量。其原因就是因为意识形态核心出现了分歧。法国社会阶层的分化出现了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大爆炸。法国社会已经不能仅仅从阶级分析、从传统的左翼、右翼来划分,而必须将种族、经济状况、宗教信仰、受教育程度甚至包括生活所在地区(比如是在巴黎还是在北方农村)等因素考虑在内。这使得法国政治色谱空前复杂。
从阶级角度出发,支持极右翼国民阵线和支持极左翼“不屈法国”的都主要是社会中下层工人阶级;其共同点就是都反欧盟、反全球化。但从种族的角度出发,支持极右翼的主要是白种人,而大多数有色人种则都支持极左翼;要是从宗教角度看,基督教更多地支持极右翼,而伊斯兰教选民则倾向于极左翼……正是出于反全球化的考虑,极左翼总统候选人梅朗雄在第一轮结果出来后并没有号召自己的选民转投马克龙。因为阶级划线已经让位于对全球化立场的划线。
马克龙当选意味着法国未来在政治领域,财团和媒体的立场将更加重要。只要有这两大权力的支持,谁出来竞选都有可能成功。这将使法国社会重心进一步朝着资本的方面倾斜。过去在美、英、法三大西方大国中,法国是最具左倾思想色彩的。这一点,在马克龙时代到来之后,将迅速向美、英靠拢。法国历史上已经有两位总统(蓬皮杜和马克龙)曾经在罗斯柴尔德银行任职。这将使今后在法国吃政治饭的人都要重新思考自己的政治轨迹。
马克龙现象在法国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我们需要跟踪观察。事实上,马克龙给我们的另类启示还有多个领域,包括国际领域。我们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前《文汇报》驻法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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