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县西林吉镇富克山林区,白桦林还未吐新。 本文图片(署名除外) 澎湃新闻记者 张炎良
4月底,中国北纬52度以北的林区依然萧瑟。
在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县,距离图强林业局约40公里的林场腹地,一座28米的铁皮高塔耸立在蓝天之下。53岁的森林防火瞭望员曹志国放下望远镜,俯瞰视野内的这片林区,皱起眉头说:“大兴安岭林区这样严酷的气候条件,树木成材最少要80年到100年的时间。”
这片林子里的树就像曹志国的孩子,看着它们长大,曹志国觉得自己30年的防火工作没有白干。
30年前大兴安岭北麓的特大森林火灾令211人葬身火海,266人被烧伤。新华资料
1987年5月6日,大兴安岭北麓林区的特大森林火灾持续燃烧了28个昼夜,5万余人痛失家园,211人葬身火海,266人被烧伤。曹志国是“5.6”特大森林火灾的亲历者,火灾结束后,他加入了防火队伍。
典型的寒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让大兴安岭的冬季寒冷而漫长,春秋两季,高温、干燥的气候条件,使林区成为森林火灾易发区和高发区。
图强林业局分管防火工作的副局长贾士民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森林防火瞭望员就是大兴安岭广袤林海里的眼睛,是哨兵。在图强镇,这样的暸望塔有21座,整个大兴安岭地区,有326座。瞭望没有死角,一般十公里左右一座塔,互相之间没有盲区。
“现在正是春防的关键时期,你看林子下面那些枯草,踩在上面吱吱作响,这时若有一点火源,立马就着一大片。”站在塔顶观察林区的曹志国对这片林子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庭院,面积有多大,有哪些树种,哪里有沟塘,哪里有岔路,他都知道。
“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特别是正南方,桦树多,樟子松少但也有,还有灌木,有落叶松,主要就这几种。”他手指着远方,如数家珍。塔顶薄薄的一层铁皮,被踩得咯吱咯吱响,风力大的时候,塔身也会来回摇晃。
“别怕,安全着呢。”他依靠着铁皮栏杆,笑着对澎湃新闻说。他高高的个子,身板还算硬朗,是典型的北方汉子,整天在塔上露天工作,黝黑的皮肤笑起来眼角挤出几条深深的纹路。
从曹志国身后放眼望去,此起彼伏的浑圆丘陵上,白桦林还未吐新,落叶松和樟子松的绿色树冠装点着林海,它们是30年前“5.6”特大森林火灾里残留的活立木,周围簇拥着的矮小林木是落下种子以后生长起来的幼树。
4月21日,大兴安岭北坡额木尔河上游北岸的林区腹地,一座高28米的铁皮暸望塔耸立在蓝天下。在图强镇,这样的暸望塔有21座,整个大兴安岭地区,有326座。
在高纬度严酷的气候条件下,树木生长得太慢,不易被察觉。曹志国却见证了这片林子的生长,“我们刚来(暸望塔)的时候,这些白桦树离地面都不太高,你看那个枝杈就能看出来,一个枝杈就是两年,这一年一年,它们一点一点往上拔,眼见它们就要成材了,我心里很欣慰。”
“5.6”大火后加入防火队伍
在中国北部边陲的漠河县,上了一点年纪的人基本都经历过30年前的那场大火。
1987年,大兴安岭北麓林区发生的“5.6”特大森林火灾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毁林面积最大、伤亡人员最多、损失最惨重的森林大火。
大火持续燃烧了28个昼夜,漠河县、塔河县境内相继受到火魔袭击。一夜之间,大火吞没了西林吉、图强、阿木尔3个林业局局址和9个林场,火灾过火面积1.33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北京市,森林受害面积101万公顷,相当于一个葡萄牙。当地森林覆盖率由火灾前的76%降为60%。
官方数据称,这次大火使211人葬身火海,266人被烧伤,10,807户居民受灾,56,092人失去家园。
这场大火成为一代人的梦魇,正因如此,大兴安岭地区的人们,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懂得防火的重要性。
那场震惊中外的特大森林火灾,成为了中国森林防火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自此中国森林防火体制和队伍建设有了长足的飞跃。
森林防火瞭望员曹志国也是那场火灾的亲历者,他家所在的图强镇,属漠河县下辖的六镇之一。
经历过1987年火灾后,他加入了防火队伍,在扑火队干了两年后转为防火瞭望员,今年是他从事森林防火工作的第30年。他所在的塔编号“211”,同事马坤与他搭档轮岗,白天,他们像哨兵守望着这片林海,夜里,他们睡在塔下至今还未通电的小屋里。
林子里待久了,瞭望员的话特别少。但提起30年前的那场大火,曹志国记得特别清楚:“太惨了,一宿的时间,家都没了。有的小年轻刚成家,抱在一块哭,那时候百姓攒点钱不容易,录音机就算好电器了,床啊皮箱啊行李啊,一把火全烧了,那是攒了多少年的钱才购置的。”
富克山上,30年前过火的林区生态正在缓慢恢复。
至今,林区里的人仍保留一些习惯,比如,他们抽烟从不在屋外抽。
“在林子里抽烟,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当地的还是外来的,马上拘留7天,罚款500元。”曹志国说,他还不爱放鞭炮,“过年也不放”。
漠河县县长、漠河县西林吉林业局(政企合一单位)局长姚占军在30年前也是一位林业工人,他说,当年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响应国家号召进入林场采伐木材。
姚占军说,1987年的特大火灾,让大兴安岭地区的森林资源损失惨重,再经过三年的抢采抢运烧死木,采伐量远远超过了生长量,造成了资源的严重破坏。
据国务院批复的大兴安岭火烧木抢采抢运协调小组《关于一九八八年工作安排意见的报告》显示,1990年4月底前,林区从过火林木中总共采集了1500万立米商品材。
姚占军看到,过火的地域,“一片焦土、满目疮痍,满山看不到绿色了,我们才发现生态的重要性。”
那场大火过后,大兴安岭地区不断加大森林防火建设投入,据姚占军介绍,1987年大火之后,漠河县各林业局都成立了专门的防火办。澎湃新闻记者看到,漠河县防火办的指挥中心有3000多平方米,防火办的人员也得到充实,共有500人专门用于扑火。
国家林业局提供的数据显示,目前,大兴安岭地区共有专业森林消防队伍15支6345人,瞭望塔326座、检查站145处、永久性机降点63处、直升飞机加油站3处、吊桶取水池116处、航空护林机场3处、移动航站1个;防火通讯设备3988台(套);各种扑火机具34000件(套);设防火物资储备库15个,这些都是“5.6”大火之后30年逐渐完善起来的。
曹志国在塔上轮岗时,同事马坤正在塔下准备晚餐。他们住的房子不久前翻新过,但至今还未通电。
“‘5.6’教训惨痛,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牢记心里,永恒不忘。大火已经过去三十年了,这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半辈子,但大兴安岭林区这样严酷的气候条件,对于树木成材最少需要80年到100年的时间,如果再不注重防火,任由大火像1987年那样烧,大兴安岭就变成一片废墟了。”曹志国说。
28年,他准报过7次火警
黑龙江大兴安岭位于中国最北边疆,是国家生态安全重要保障区、生态功能区和木材资源战略储备基地,也是东北乃至华北平原的重要生态屏障。
“要造福子孙后代,就得注重防火,看好这片林子,让林火少发生,尽量不发生。”曹志国说,论岁数,他是瞭望员里年纪排第三的,不过比他大的那两位做瞭望员的时间没他长,他可谓是最资深的瞭望员了。
他的工作看似简单,就是盯住方圆几公里内发生的任何火情,第一时间报告给指挥部,由指挥部调度森警把火灾扑灭。
但图强林业局防火办副主任冯玉波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这份工作,瞭望员素质也有高与低,有些人发现了火情,但对地形地貌不熟悉,不知道哪有山脉、哪有河流,报方位就发蒙,报不准会影响后续扑火时间,“像曹志国这样的老瞭望员就非常准。”
在塔上待了28年,曹志国总共报了七次火警。
上一次发现火情是2010年,曹志国正在塔上瞭望时,肉眼发现远处西南方向有烟,他再拿起望远镜一看,确实有一股烟柱一点点往上飘,他赶紧拿出罗盘,对准火点,确定方位后向防火指挥部汇报。在林区里靠前布防的扑火队员立刻赶到现场。着火面积不到半亩,半个小时就扑灭了。
“我是211塔,在我塔的220度,距离15公里到16公里,有一股烟柱……”曹志国拿着自制罗盘演示着。
曹志国说,报火警时方位最关键,若方位有误差,扑火队员在林子里找半天也找不到火点。但报公里数,谁都不敢保证太精确,汇报的误差距离越小,说明业务越熟练。他报的误差最大的一次是差了860米,那一次火点距离暸望塔19公里。
“最远的火情我报过22公里,就凭眼睛看,那回误差400米。”他憨憨地笑着,谈起业务,他透露着自信,“你一定要找参照物,打比方说,咱这塔离公路3公里,你看那火点离公路多远,若是一倍的距离,那就是6公里,我都是用参照物估算距离。”
瞭望员每次报告火情,指挥部都会问“烟是什么颜色,风力多大,火的速度是多少,火往哪边烧”等一系列问题,指挥部再根据瞭望员的描述,决定如何派队员扑救,携带什么样的防火工具。
瞭望员的工作需要多年的经验积累,因此,工作岗位很少调动,负责防火工作的干部也很少调动。
“老瞭望员我们都不想调动他们,因为换个新人后,我们使着不顺手,老瞭望员方便沟通,报的准。”冯玉波告诉澎湃新闻,“有的人一毕业就从事防火办工作,直到退休。”
落叶松、樟子松、白桦等是这里的主要树种,矮小的灌木分布其中。
曹志国的家距离暸望塔直线距离约20公里,顺着他手指的西南方向望去,此起彼伏的丘陵像油画,但画中看不到人烟。
瞭望员每年3月15日进山,这时候穿着军大衣都觉冷,在塔上一直待到11月15日前后,黑龙江省防火指挥部解除秋防,这一年的工作就结束了。
三年前,曹志国还可以在冬季里搞点副业,从事木材生产、清林或者在贮木场帮忙,每个冬天都能多挣2万多。
2014年4月1日起,大兴安岭地区全面停止木材商业性采伐,数以万计的林区人放下斧头放下锯,全部转岗投入到了保护生态的洪流之中。曹志国一年的工作就变成了三季,站在塔上,萧瑟的春天里,他盼望着生机盎然的夏天,等到这片林海满目金黄,他又开始盼着落雪。
他不喜欢春季的林子,这个季节,广袤的林区里生命迹象太少,湛蓝的天空偶尔会有猛禽和乌鸦飞过,有些凄凉。
他告诉澎湃新闻,等过一段时间,白桦树吐新后,整个大兴安岭会是一片绿色的林海,这是他最喜欢的季节:那些翠绿的叶子,未染一丝尘埃,在捉摸不定的风中簌簌作响,“眼里看着舒坦”。
在近几年发生的火灾中,人为火比例下降,雷击导致的自然火占比凸显。
“管住人,封住山”,这是当地防火的诀窍,澎湃新闻记者在林区里发现,每一个通往山林的路口都设检查站,随处可见防护员在巡护。
曹志国最担心的是每年六七月份,到了“采山”季节,外来人员就多了起来,这时候防火最难管。
“我们本地人说的采山就是到山里采野蓝莓、蘑菇、红豆、木耳这些,这是老百姓致富的一个渠道,勤快的人在这个时候能挣一万多块钱。”曹志国说。
采山人员吸烟有时会引发火灾,“这时候的火不用担心,”曹志国一摆手说,“瞭望员在塔上看到冒烟了,赶紧报告,扑火队一到就打灭了,这时候不会有大火。”
最怕的是五月下旬,大兴安岭地区的这个季节已经开始下雨,打雷,这几年的雷击火多了起来。
“海拔高,地底下有矿产资源的地方,招雷。”图强林业局分管防火工作的副局长贾士民说,一到高发季节,就得把扑火队靠前布防。
“如果你没发现,树被击着了倒下来,下面有草,就会造成大的森林火灾。”贾士民说。
曹志国正在演示一旦发现火点,如何用罗盘定位。
“森林防火瞭望员非常关键。”贾士民说,他们是大兴安岭广袤林海里的眼睛,是哨兵。在图强镇,这样的暸望塔有21座,整个大兴安岭地区,有326座。瞭望没有死角,一般十公里左右一座塔,互相之间没有盲区。有时候一个地方有烟柱,两个塔都能发现。
但在打雷天,瞭望员是不能在塔上工作的。暸望塔四周都是铁皮,导电很厉害,曹志国亲眼看见雷击的火球,从铁架子一直顺到地下。
“天气不好,指挥部就问,哪个塔附近打雷了,你赶紧告诉他们,然后下去避雷,等雷过去后才能重新上塔。”
寻找后继者
30年间,整个中国的森林防火制度和体系建设都有了长足发展。
目前,大兴安岭地区同时建成了由程控电话、视频网络组成的有线通信网,以及短波、超短波、卫星电话、公众移动网络组成的无线通信网,形成了覆盖全区的三级防火通信网络。全区设有13个森林火险因子采集站、51个森林火险因子监测站,定时发布森林火险和气象预报信息。
卫星遥感、飞机观察、高山瞭望和地面巡护“四位一体”的监测手段已经可以确保火险早预警、火情早发现、火灾早处置。
但现在大兴安岭地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后备力量不足。
无论是瞭望员还是扑火队伍,普遍都与曹志国的年纪相仿,50多岁,在山上爬冰卧雪多年,许多队员身体不好,腰腿疼病。
年轻人不愿意从事这份工作,后续队伍难以更新。
夜幕降临,曹志国、马坤在“211”塔下留影。
贾士民也在考虑采用新技术替代人工。他认为,未来防火,还得朝精细化方向发展,机械化、科技含量要提高。
贾士民见过加拿大森林的火灾扑火,主要依靠大型机械设备。但国内的很多火灾现在仍然依靠人海战术,“队员回来就脸黑的不像样,那种高强度的疲劳,一般人受不了,年轻人谁还愿意做这份工作?”
曹志国拍拍胸前说,自己身体还算硬朗,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妻子的身体,去年她被诊断出胃癌后,他在塔上工作总不放心不下。
28年,妻子来看过他好多次。他们会一起上塔,一起看着林海凝神。
再过7年,曹志国也将退休。儿子从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后,在长春工作,一直让他也到长春去住,“儿子说,哪怕我给你找个打工的活,咱都不干这工作,挣的少,还危险,毕竟都这么大年纪了。”
“我做这份工作就是要看好这片林子,我怎么能撂下工作不管呢?我就算去,也要再过7年干到退休。”谈起儿子,曹志国一脸的笑容,再看看脚下的这片林木,他们也像自己的孩子,与儿子的年龄也相仿。
谈话间,来自纬度更高地区的干冷气流在林海里穿过,有时这突如其来的强风会把林木折弯刮倒。
“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曹志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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