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何俊清本想去买一条薄裤,但因媒体来访频繁,一直没有时间,最后还是穿着那件厚牛仔裤去了北京。
他从来没有想过,人生第一次来故宫,竟然是参加父亲的追思会。
6月22日,故宫博物院为农民工何刚举行追思会,缅怀他32年前向故宫捐赠了一批价值极高的文物。这32年,何刚一直活在“坎”里,两任妻子先后去世,父亲重病,儿子离婚……连自己最后也倒在了工地上,劳苦的一生被终止在54岁。
父亲走了,何俊清感到,天也塌了。家里两个80多岁的爷奶,一个6岁的女儿,老婆又怀着双胞胎,再过一个月,就要找人照顾了,而自己因为请丧假,刚丢了工作。他不敢想明天,“一想就受不了”。
以前村里人总说他们家,“挖宝把风水挖破了“,才一直出事。他也曾让父亲请个先生来看看,但一提,父亲就生气。父亲不信风水,他信命。有时候他也说,“苦啊,苦啊,苦也要好好过啊。”
何刚的遗体在他做工的山东火化了。6月14日,何俊清把骨灰带回河南老家,两天后,把父亲与两位妈妈合葬在离家两里外的麦子地里。
借钱去北京捐文物
从郑州坐3小时大巴到商水县,再搭近1小时的三轮车,来到固墙镇,随便找个人打听,都知道何刚是谁,家在哪里。
“在外出名的是我们家挖文物,但在这边,我们家这种(多灾多难的)日子才是出了名的。”何俊清自嘲。
在离镇街1公里的固墙村西北角,胡同深处,一栋灰色水泥外墙的两层小楼。2003年建成,直到近几年何俊清结婚,才刷了墙,铺上地板。屋内陈设简单,除了电视和洗衣机,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
“他们是借钱盖的房,就是充下门面,在农村,不盖房子找不到老婆。”何刚的堂哥何书勒解释。
何刚80多岁的父母亲。 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院子里,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坐在板凳上,拿蒲扇驱赶满地乱飞的苍蝇。两位白发老人刚失去独子,脸上见不到一丝笑容。
因家里一直出事,平日很少有人来串门。这几天媒体来采访,客人也多了。何父双目几乎看不见,眯着眼听大家说话,提到当年捐赠文物的过程,才插了一句:“文物是我发现的。”
1985年冬天,何父在自家宅院里磨豆腐,挖坑栽桩时挖出了一个缸,打开发现,里面装满了瓶鼎杯碗,他一件件拿出来看,夜黑看不清,忙乱中还不小心踩烂了几件。
“我叔说都是银子做的,那银子这么厚,有个花瓶外面还镀了金。”何刚表侄张海涛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一寸的宽度,“农村人不知道啥文物几级,但是对金子银子特别敏感,他就觉得这肯定不是一般的东西,肯定值钱!”
那年何刚才22岁,初中毕业,一时拿不定主意,谁也没告诉,直接去找了自己信任的生产队副队长刘红恩(后来当上村支书)。深夜,两人在屋里秘密商议后,决定上缴。
在以后的三十余年间,不断有人问何刚同一个问题:“咋不卖?”总是得到同样的回答:“文物属于国家,不能卖。”
“谁卖了,谁就要受处分。”何父在旁边又插了一句。
在刘的建议下,何刚找到商水县固墙食品公司主任老于,他有个战友正好是故宫的保安。村里没有电话,他们用老于办公室的手摇电话,联系上时任故宫文物管理处处长梁金生。
梁金生让他们送来看看,并答应报销路费,何刚当下便选了10件银器,向表哥张黑孩先借了150元路费,与刘红恩、老于二人连夜坐火车去了北京。
第一次见面,梁金生印象中,何刚比较腼腆,话不多,基本都是刘红恩在说。而何刚曾回忆,当时有六七个人围着挨个看,光点头,光说好,有位岁数大一点的老先生过来一看,就断定:“元朝的!”然后又说了一声:“好!”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元代遗存银器较少。梁金生说,何刚带来的这批元代窖藏银器确实是个惊喜,可以说填补了故宫博物院藏品的一项空白,在后来的重大展览中多次展出,甚至被送到国外。
他给何刚普及文物法。何刚说家里还有几件,有些破了。破了也要,梁金生让他把剩下的全拿过来。
临去北京前,何刚找人借路费,只字不提献宝的事,“保密得很”。没想到,从故宫回来后,全国各地的文物贩子便找上门来了。
“当时有人出几千块想看一下东西,何刚不让看,打发他说,都送故宫去了。其实当时家里还剩了几件。”
还有人以为何刚嫌钱少,直接让他开价,“一袋子钱总够了吧?”在何刚眼里,能装满一个蛇皮袋,那已经是“很多很多钱”了。
每天都有人来问,每次都吃闭门羹。回来没几天,何刚就把剩下的9件全部送去了故宫。梁金生又问,这些银器装在什么地方,何刚说有一个缸,又让他把缸也拿来。
三个月后,已是1986年2月,何刚抱着几十斤重的缸,第三次跋涉向京。至此,何刚与故宫的交集告一段落。
经鉴定,何刚献出的19件银器包括二级甲文物1件、二级乙文物11件、三级文物5件、一般文物2件。
但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知道,自己所捐赠的文物,究竟有多宝贵;而数以亿计的游客也不知道,那个与名门大家、政府官员一起被镌刻在故宫捐献者名录“景仁榜”上的名字“何刚”究竟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
吃不上的哈密瓜
何刚第二次去故宫前,妻子本想留下一个银碗,给刚出生的女儿何华以后作嫁妆,何刚不肯,全带走了。
“我弟说咱不能留,留一件就对不起国家。”当年住在对门的何书勒隔着一条马路,听到了两人争吵的声音。
妻子后来经常拿这个事生气。
当时故宫给了9000元,1000元报销三人路费,8000元奖励何刚。拿到这笔巨款,何刚依然节俭过活,“不舍得花钱”,按张黑孩的话说,是“抠一点”。
妻子想买一台缝纫机,要一两百块钱,何刚不同意,两人又吵起来。妻子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
经人介绍,何刚娶了第二任妻子,对方也是二婚,也带着一个女儿,改名何燕华。不久,何俊清出生。
然而仅仅过了十年,何刚又遇到了人生第二个大坎,妻子患上尿毒症,晚期。治好要换肾,换肾要三四十万,也一直找不到肾源。只能做透析维持生命,一次六百多,三天做一次。
“摊上这个病,人家都说是无底洞,扔多少钱都不行。”何俊清说起那时候的艰难,总是以一句“唉呀你都不知道”收尾。
2003年,“非典”横行大半个中国的时候,病魔也在这个贫寒的家庭里肆虐。
何燕华回忆,当时家里正在盖房,盖到一半,母亲检查出尿毒症,父亲不想盖了,留着钱给她看病。但母亲怕父亲以后一个人,再赚钱盖房很难,就以不去医院、不吃药的方式威胁,硬逼着父亲把房子盖起来。
何刚一边盖房,一边为妻看病。打工多年的积蓄花完,就到处借钱,借不来了,就去银行贷款,找人担保。有人劝他,反正治不好了,没必要花那么多钱。
该借的借了,该卖的卖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刘红恩提议他去找故宫,大家都附和:“你给国家捐了那么多宝贝,现在有困难了,国家会帮助你的”。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何刚带着村里和乡里的介绍信,在张黑孩的陪同下,坐大巴去北京,路上一碗泡面也没舍得吃,饿了八九个小时。
同样是去故宫,以前是“送”,现在是“要”,心情天壤之别。在亲属和村民看来,如果不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以何刚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跟人张口要钱的。
梁金生接待了他们,何刚依然“话不多”,只讲了困难,“有点不好意思张口的感觉”。
故宫第一次遇到捐赠者求助的情况,没有这方面的专项基金,但考虑到何刚确实困难,还是从福利费中支出5万元给他。
何刚清楚故宫没有义务帮忙,却还是伸以援手,心里既感激又不安,从北京回来的路上,就念叨“等以后翻过身得把钱还给人家”。
但在“无底洞”面前,5万元也如杯水车薪。用完了,又开始借钱。后来借钱也成了问题,就借一次透析的钱。
张海涛记得,有一次叫救护车,何刚只借了六百去市医院,做完透析后,兜里只剩下三十多块钱,不够买车票回家。
再后来,六百块也借不到了,就请学医的张海涛每天去他家打针,缓解肾衰症状,严重时一晚上跑五六次,这样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一直到最后,我爸还去找担保人贷款,还没贷到人就不行了。”何燕华回想起来至今遗憾,有次透析回来,母亲想吃哈密瓜,但没舍得买。“那时候我还小,没想那么多,她说不买我们就没去买。现在想想真后悔,就一块哈密瓜都没能满足她。”
“苦啊,苦也要好好过啊”
在子女的记忆中,父母虽然经常因为没钱吵架,但感情很深。为母亲看病那两年,父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人一走,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也断了。
每天在家喝酒,喝得烂醉,往街上一躺,睡死过去。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何刚精神出问题了,“就跟傻子一样”。
在外人眼里,何刚做的很多事情都很“傻”。
比如捐文物,村里一直有人怀疑何刚有私藏,过来打听,说没有人家还不信——“真的假的?”“真的。”“傻子啊!全部捐出去。”
自从妻子患病以来,家里一直欠着好像永远也还不完的债。有个邻居家里急需用钱,向何刚借,他直接给了500元,不让对方还。何燕华听说后气得心疼:“你自己过的什么日子啊,你自己都没钱,怎么还想着别人?”何刚说:“他比我苦。”
给妻子看病,大家也觉得何刚“傻”。既然换不了肾,看病就是浪费钱。
妻子也不想拖累家庭,想打一针“安乐死”,何刚一直不同意,气急了撂下一句狠话:“我就算去卖血也要给你看!”
“有一次在医院抢救,连我妈的娘家人都说算了,拉回家准备后事,只有我爸一直在坚持,他说只要医院不给我下达通知,只要有一丝希望都要救回来。因为我爸,后来我妈又多活了几个月。”何燕华说。
妻子去世后,何刚整个人就垮了。一喝酒就往外跑,吃饭不回来,天黑也不见人。有好几次,何俊清和大姐都是深更半夜在母亲的坟边找到他,有时候在那儿哭,有时候躺在坟上睡了。坟在地里,旁边有口浇灌用的井,总怕他想不开跳进去。
2006年,人还没走出来,债还未还清,何刚的老父亲又得病了:骨质增生,股骨头坏死,急需动手术。家里再次陷入了绝境。何刚又去找了故宫,故宫又给了5万元。
生活还在继续。为了还债,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他重新出去打工,开始了到处奔波的日子,全国各地跑,西藏、新疆、黑龙江,哪有活就去哪,什么都干。
直到2009年儿子结婚了,何刚的精神状态才渐渐好起来,酒也少喝了。但结婚没几年,女方嫌家里穷,没婆婆照顾孩子,又离了。
“我爸辛辛苦苦攒钱让我结婚,结果离了,对他又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何俊清一说起这些事,声音就变得很轻,就像他在黑暗中的叹息,缥缈迂回,然后消匿于漫长的沉默。
“人家都说,这个坎过去了,一辈子也就过来了。但我家是一个坎接一个坎,一直有个坎,一直在坎里。”
自从何俊清去年娶了现任妻子,父子俩挣的钱也可以还债了,终于感觉日子开始“有一点顺了”,“以为过去了,没有想到,又一个坎”。
只是这个坎,何刚再也跨不过去了。
“我爸这辈子太不值了,一辈子多苦多难,没有享过一天福。有时候他也说,苦啊,苦啊,苦也要好好过啊。”
“罕见的老实人”
浙江绍兴摄影师董建成听闻何刚的死讯,“整个情绪都掉了”。他发了一条800多字的朋友圈,怀念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
在外除了工友,何刚很少与人有交集,董建成是为数不多的一位。
2011年3月13日,董建成接到《中华遗产》杂志社的电话,让他去采访一个叫何刚的人。听说此人多年前向故宫捐了19件文物,现正在绍兴斗门的高铁工地打工,他一开始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人吗?
当时何刚没有手机,董建成通过工友才辗转联系上他。赶到工地后,听说何刚受伤回工棚了,那是几十人一间的油布棚,何刚的床被在最外面,“要是刮风下雨,他那里是首当其冲的”。
等了几十分钟,何刚一瘸一拐地来了,问起伤势,说是被砖块砸到了。当时他在工地上搬砖,一块砖几十斤重,工资并不高,一天只有几十块钱,干了40天,就领到1700元。
当时他身体不好,腰、腿、胳膊都疼,从绍兴回来后,检查出腿弯囊肿,做了手术。此外还有腰间盘突出、肩周炎、高血压等问题。
在工地拍完后,董建成送何刚回工棚,路过小店时,给他买了一箱方便面,一箱啤酒。何刚不愿平白受惠,想自己付钱,董建成至今想起这一幕仍觉悲痛,“他当时自己拼命掏,一共就掏出十五块钱,他身上没钱。”
董建成让同事打掩护,在方便面箱子里偷偷塞了200元。第二天早上7点,何刚就用工友的手机打来电话,说:“董老师,你有200块钱漏在泡面箱里,我给你送去,你在哪里?”他赶紧说:“千万别送来,那就是给你的。”
回去单位后,董建成跟同事讲述了这件事,说这是一个“罕见的老实人”,有着这个时代非常“稀缺、尊贵”的品质。
此后,两人像朋友一样,一直保持联系,每次都是何刚主动打来,问他身体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偶尔也倾诉家里事情多。
“今年春节,何刚还打来电话,说自己身体不太好,干活没力气,全身都有点问题。我劝他不要干了,可以休息了,他说哎呀不干怎么行呢,上有老下有小的,要养家啊。”
何刚满眼疲惫。 董建成 摄那一期《中华遗产》杂志还报道了其他故宫捐赠者的故事,但何刚活得最苦。“我问他,那么值钱的东西捐了,自己吃这样的苦,干这种活,又养不活家里,你后悔吗?他说不后悔。如果再发现(文物),还捐吗?我还捐。”
令董建成感到遗憾的是,当时何刚儿子生的第一胎不太健康,想生二胎,需缴一万多的罚款,村支书催他赶紧交,不然就涨价了,但家里还欠着两万多元债,根本无力支付。董便劝说他去找故宫,他非常纠结,不好意思再张口要钱。不过,他从书上看到,在国外捐赠文物后,可免除税收,就琢磨着能不能请故宫开个证明,免了这笔罚款,“当时村里甚至也说只要故宫出张证明来,(就给他免掉)。”
6月23日,时任故宫文物管理处处长梁金生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何刚在电话里“提了很多次”,因为没有政策依据,最终还是拒绝了何的请求。“故宫不是福利院,不是政府,哪有那么大的能力?”
梁金生说,何刚后来再没有联系过他。
“其实,跟故宫要钱的事一直是我叔的心病,他觉得欠了故宫的,心里不干净。”张海涛父子近几年听何刚说过,以后日子好点了,得把故宫的钱还了,这辈子还不完,死后也要让儿孙还。
家里不停出事,一直入不敷出,借钱是家常便饭。但在还钱上,何刚从不失信。他曾向张黑孩借了5000元。欠了很多年,没还上,“都没脸去见人家”。
2015年,在外打工的何刚听说张黑孩家要盖房子,就从村支书刘红恩那儿借了5000元送过去。张黑孩知道后又把钱送了回去,对他说,“你不用借他的钱来还我,我盖房不差这钱,不着急还。”何刚坚持还了。
今年年初,何刚又向大女儿何华借了钱,把5000元还给了村支书,“我爸说工资还没到账,先用我的钱还人家,等他回来了再给我,后来我爸领到工资,就把钱给我了。”何华说有时候回一趟娘家,他也会让她记账,为家里花了多少钱,等他回来都给回她。
“我爸从不问儿女要钱,就算子女给也不要,我跟姐姐出去打工,没给他手上交过钱。”唯一有一次,何燕华打工一整年,回来给了父亲1600元,其他时候再没给过。何刚他认为自己还年轻,还能挣钱,还不是伸手问子女要钱的时候。
何刚去山东打工,把钱都留在家里,自己只带了200元,工地两个月不发工资,他没钱用了,也不跟家里说。他烟瘾大,有个工友递给他一根烟,他说自己两天没抽了,没钱了。工友说借点给他,他不好意思借多,只借一百,一有钱马上还了人家。
何燕华每次问他有没有钱用,没有给他寄点,“他都果断拒绝”。何刚知道,这个嫁去福建大山里的女儿,家境并不富裕,去年才盖房子。去年他发了工资,还想着给她两千。
今年4月份,因老母亲摔倒住院,何刚请假回家。他已经一年多没回家,这次回来,大家都感觉到他很高兴,“笑容多了”,人也胖了,“以前没看过他这么开心。”
何华说,可能是因为弟媳妇怀了双胞胎,父亲干了一年手里也挣了一些钱,债也还得差不多了,所以心放宽了。
张海涛问何刚,小儿子的双胞胎生下来,唱不唱戏?他大声回答:“唱戏!借钱也要唱!”
老母亲身体好一点了,就催何刚快回去上班。但他不想走,觉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儿媳妇又怀着孕,应该留个人照顾。去张黑孩家帮忙垒鸡窝时,聊到这个话题,张让他放心走,家里有啥事会帮他料理,“不出去挣钱不行啊。”
何刚还欠老伙计毛孩9000元。临走前,他似是承诺般对“毛孩”说,再干一年,把债还完,就不干了,不想再出去了,再干一年就回家。
意外比明天先降临
5月29日,毛孩接到何刚的电话,拜托他割麦时帮忙开车运回家。毛孩有个三轮车,每次何刚回来,都是他开车去接。
他相信何刚把文物全捐了,毕竟“有钱谁还出去打工”,在村里,像何刚这样五十多岁还出去打工的人很少。
上世纪90年代后期,何刚夫妇去江苏无锡捡破烂,他也跟着去,但很不习惯,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那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儿”。
张海涛也曾去无锡找过他们,一个院子住了好几家,何刚夫妇在其中一间屋子,10平方米,吃住都在里面,床边堆满废品,门也坏了,关不严。他记得,那天晚上吃的是何刚从高档小区里捡回来的一块冻牛肉,味道还挺好。
张黑孩回想表弟的一生,想来在无锡捡破烂那几年,算是何刚人生中最平顺的一段日子了。
5月30日,何刚一大早给大女儿打来电话,问:“玉米种了没有?”“不是说好今年给别人种吗?”“哦,我忘了。”然后挂了。
何刚的这部手机是刚买的,还不太会用,发微信语音,以为跟打电话一样,按住了等对方接,因此,他每条发出去的语音,都没有讲话。
今年春节,何刚没有回家,在茫茫的麦田和大雪中,一个人守着工地,给儿子打电话说这边没意思,没人说话。何俊清给他寄了一部智能机,“几百块的那种”,可以看新闻,看电视,视频通话。
5月2日何燕华最后一次与他视频通话时,他还在看工地。名义上看工地,其实什么杂活儿都干,做饭、洗衣服、搬东西,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130元。
“我爸老实人,在工地就被欺负,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何俊清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去绍兴工地抬钢筋,在老家说好抬一吨多少钱,但最后结账时差很远。
年纪大了不好找工作,山东这份工虽然危险又累,但比较稳定,何刚不想丢掉,几乎是“小心翼翼”在做。
“过年都不舍得回来”,工人都回家了,经理希望他留下来看工地,他就留了下来。一开始听说老母亲摔倒,何刚想请假,问经理“会不会找人顶替我”,经理说可能会,就不敢走。后来老人病情加重,他才请了几天假回去。
何刚拍的山东工地照片。5月30日11点30分,本该是吃饭时间,但上面说“不干完不准下班”。何刚被队长安排去爬30米高的龙门吊,同队的工友朱国华告诉记者,那个工程已结束,当时他们正赶时间拆卸设备,何刚等7人上去是去拆螺丝。
子女们不能理解,父亲50多岁了,看工地看得好好的,为什么让他爬那么高?何况他还有点恐高。
恐高是因为以前摔过一次。有一年他在无锡做清洁,从架子上摔下来过,肋骨断了几根。他没跟家里人说,也没要求人家赔偿,自己去医院挂了水,就这样不了了之。
去年年初,何俊清和父亲一起去了山东工地,几个月间,被磕掉门牙,被打到眼睛,被40斤的铁块砸坏手指头。正好赶上收麦子,何刚让他回家,伤好后去无锡工作。
何刚在电话里常说工地危险,老有人受伤,家人劝他别干了,他又说“防着呢,防着呢”。
11点44分,正在闲聊的朱国华突然听到“咔擦”一声,抬头看到龙门吊一边正在倾斜,只跑出3步,就塌了。转身跑过去一看,人已经没了动静。
何俊清有一年没见到父亲了,两人隔三差五通电话。出事那天,正好是端午节,父亲摔下来的时候,何俊清在无锡上班,心里还想着晚上给他打个电话过节。
[责任编辑:郭晓康]